文/萧峰 铁塔公园。 喜欢写诗的男友说了句:“我们被春天围追堵截”,就穿花拂柳,消失在冬青绿柏间。亦敏笑笑:“现在他大概‘突出重围’了。”一个人闲步在柔柔的草坪上,茸茸的细草,触得人心也柔软。四处看去,春天真的到了。暮春四月,满眼是绿色:从娇嫩的新绿,稚幼的浅绿,沉静的深绿,到洞悉的墨绿。绿色也会老吗?绿色也有一生吗? 花已调了大半,只有红叶李在万绿丛中招摇红妆。 心情沉下来:蒲公英!亦敏蹲下身,默念着那支忘不了也不能忘的童谣: 蒲公英,蒲公英,小小的个子想当兵。风伯伯那儿去报名,一当当了跳伞兵…… 文静和亦敏都是“小小的个子”,小学五年级的自然课上学了“杂交优势”,就常拿来笑瑞:我们可是纯种的中国人。瑞也不恼,拍拍比自己低一个脑袋的两个脑袋笑:“你俩再这样不学好,就咒你们长不高。” 文静和亦敏的个子真的没再长高,即使在七年后,还低着瑞一个脑袋。每次见面性格一点都不文静的文静都会挑了眉:“让你咒!嫁不出去可饶不了你。”亦敏笑,瑞也笑。 后来,文静见了瑞,就不说这话了,亦敏也不笑。三人都默默地。亦敏知道,文静把自己“嫁”了,在她十九岁生日的晚上。 亦敏知道时,文静衣服已明显遮不住了。亦敏正上高三,退了住宿,说家人在学校旁边租了房。一向沉稳优秀的亦敏瞒了老师,瞒了妈。妈只知道她要的资料费越来越多,班主任只知道她不再买集体订购的任何教辅。家人和班主任共同知道的是亦敏不再进步的成绩:580。一本都不够。只能一个给她给多的钱,一个给她更多的“小灶”。 亦敏担心的不是成绩,是文静日渐隆起的肚子。文静不得不告诉亦敏时已经五个月了。她不敢相信任何人,瑞又正气又粗疏,像个男孩,只有亦敏可以帮忙。 文静中考只考上了那个郑州最不得人心的只要交钱就能上的高中。学生除了不学习什么都干。 文静想上河大美院。她很有美术天分,想和亦敏考到一块儿,她告诉班主任她的志愿时,女老师眼睛亮了。 文静不负众望。在她心里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缘故:钱。学校很多年没人考上本科了。如果她成功了,就能得到可观的资助和奖励,离开这里,离开这种近乎乞食的日子。 事情发生在高三补课的暑假。隔壁寝室的一伙女生不满文静“专宠”和冷傲,把她打了。 文静浑身肿痛,趴在寝室床上。同寝室的七个人没人和她说话,,没人哪怕问她发生什么事了。 文静那时才明白,打她之前所有人都知道了。她只冷冷地笑了一下,埋头想亦敏,想瑞。想小学后山漫山的蒲公英,想三个人蒲公英一样寄居的生活。 溽暑天气,汗湿了枕,也没挪一下。 伤快好时她找了杰明,那个高高的一直喜欢她两年的男孩。 杰明说会被学校开除。 文静问:把我换那个毕业证呢? 杰明停了游戏,叼着的烟掉在电脑键盘上。 八个女生就在那晚的夜市上被打了。 亦敏听着文静的诉说。九月初凉的天气,咖啡馆暧昧的灯光。亦敏不想看文静无助的脸。窗外马路对面高挑的杨树傻乎乎的立着,窗边梧桐静默。夕阳吻着杨树,依恋地,温柔地。 亦敏不再生文静的气,只是在这黄昏暮色里,心里薄薄地凉起来:我们从哪里来?就像傻气的杨树,站在马路对面一站就是几十年,空长了一树的眼睛。毕淑敏说女人就像冬天叶子落尽的白杨,“露出树干上智慧的眼睛,独自探索生命的意义”。我们呢? 夕阳终于逝去了,只留下绯红,衬作白杨的底色。杨树在那片轻红中竟似醉了一般。每一个沐浴了爱醉去的生命,都会变得光彩吧。亦敏就是在那一刻下了决心。她回身,把文静的头埋进自己怀里:交给我。 亦敏租了房,换上暗红的厚丝绒窗帘。 多才多艺的文静躲在厚窗帘的房间绘画。文静放学回来,总会看到一幅漂流的素描:未系带的旅游鞋,旧自行车,草房,奇异的树,被风吹拂的云…… 亦敏抄笔记和翻看借来的“宝典”时,会停下来,走到窗前,把窗帘撩起在手里,再厚厚地覆在手臂上:厚厚的一大把,被夜弄凉了,贴在手心,仍柔软,软得贴心贴肺。她把窗帘摩在脸上,软软地摩着,泪大颗大颗落下来。 文静躺在床上,并不睡。亦敏揭开窗帘露出黑的夜,文静就从那儿窥这夜:我是从哪儿飘来的种粒?郑州,这个没有土壤,没有河流,没有温度的干燥冰冷的绿城,我会有自己的根吗? 文静没有流泪,只有淡淡的自嘲。亦敏抬手拭泪,文静起身,走到她身后,想从身后拥她,可自己的身子……文静抬手,抚了亦敏的肩。亦敏回头:“为什么?” 文静一怔,又回复沉默。黑黑的眼神投进更黑的夜:“这也是命。” 亦敏转过身,跪下,把脸贴着文静的肚子,手伸进睡衣,软软细致地抚文静的肚子:“还记得小时候吗?我们在小学后山玩,满地的蒲公英。你唱着歌,瑞摘来大把的蒲公英让我们吹,问你蒲公英为什么要找风伯伯不找自己的妈妈。她跑得太急,不等到我们跟前,小白伞就被风吹落了大半,剩下光光的杆……” 文静用手理亦敏的发:“瑞总是对我俩好,我笑她想当‘女雷锋’,可轮到期末评奖,她马大哈的分数又往往扯后腿。亦敏,到底我堕落了。你自小就聪明。我说因为蒲公英妈妈是后娘,你就说,这是命,蒲公英注定是要分开,就像孩子大了也要四散到天涯。亦敏,那是我第一次听说‘天涯’这个词,听完就哭了,吓得你也哭起来。瑞更是害怕,把蒲公英都摘了,拢成一堆。我们为了它们不离散,用手刨坑把它们埋在一起,让它们一起发芽,生生死死都在一起。” 文静说到这儿笑了,撩起睡衣,和亦敏一起抚自己的肚子:“那时候多傻!我们还约定每年花谢种子熟的时候去把它们都摘了,还埋在一块儿。可没等开花儿,早就让人当野草挖了。” 文静就是那时和瑞一起崇拜亦敏的,觉得她像诗人。文静不知道,开朗多艺的她比亦敏更细致敏感。亦敏说“天涯海角”是从书上看的,只懂得意思并没有感触,而文静一听就有种孩童时从未体会过的伤感揉进心里,竟难过得哭起来。 亦敏起身,从身后抱了文静,脸轻枕在文静肩上:“为什么?那样善良的心竟要做最残忍的事?静儿,谁把我们埋葬了?让我们都不流浪,都能在阳光下开出一世只有一次的小黄花,不是撕裂在黑暗里!不是!” 亦敏苦痛地抬起脸文静转身,认真地一字一顿:“我不会要这个孩子。我不爱他。” 亦敏怔住了:“我们的妈妈也是这样把我们抛下的。她们对我们只有恨吗?我们一生下来就不被祝福,就收到诅咒吗?” 文静不说话,上了床,盖好被子。 很久,她声音湿湿软软地说:“你有妈妈。我没有。” 文静的养母不喜欢文静。这是小小的亦敏一眼就感觉到的。文静不和她说话,她就絮絮叨叨数落文静 文静被抱养时已记事了。童心,都会有心结。养母是个粗疏的菜贩子,精细只用在买卖上。亦敏和文静同村,听妈说起文静的身世就跺跺脚,抿紧了嘴:我一定要对她好。 隔了两年,她变成了她俩。亦敏和妈到合作社买糖,亦敏眼睛盯着一只红红的头花。掌柜的见亦敏妈不舍得买,看看亦敏妈黑油油的粗辫子,又看了亦敏稀软的黄发,玩笑地说:“到底是捡来的,不招人疼。” 亦敏妈拉下脸:“捡来的怎么了?长大一样亲我。” 亦敏愣住了。亦敏妈妈们买了一对头花闷声不响地扯了她回家。 亦敏回到家后还是发愣,直到妈把头花给她戴上,她一下子挣掉了花,“哇——”地哭了:“我不是捡来的!”亦敏妈搂住她:“不是。你田家二婶的瑞才是捡来的,还有村东头谁都待见就她妈不待见的文静。敏敏不是捡来的。” 亦敏忘了哭:“瑞也是捡来的?” 瑞是冬天雪夜被人包裹了放在田二婶家门口的,当时还未满月。受了凉的瑞很虚弱,直到后来长高了也仍瘦瘦的。 亦敏又一次告诉自己:我一定要对她俩好。 有意无意地,三人就亲近起来。 想到瑞,亦敏觉得,一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。瑞就是无忧无虑,像个假小子。 亦敏拉上窗帘,只开了台灯,倚着床继续看书。 文静睡了。亦敏睡不着,窗外又被窗帘掩了,看不到。 亦敏喜欢暗红色厚丝绒的窗帘。 小学音乐课上,年轻的女老师披着软软黑黑的头发,坐在钢琴前。亦敏喜欢她慢慢掀起丝绒琴罩时优美的动作。 一次下课时,别人都走了。老师收起乐谱,合上钢琴盖,随手一拉,暗红的厚丝绒琴罩水一样流下来,遮住了黑色的钢琴。亦敏没来由地心动了。后来就老磨蹭到最后一个,认真看完丝绒从琴盖上流下来才离开琴房。并且,亦敏开始做同一个梦了。梦里,她的手在黑白键之间自如地舞蹈,学生一片稚声如雏燕。 想起这些,亦敏笑了:最早有孩子的是文静,而最有希望当老师的是现在在师范大学读书的瑞。那一个长久而暖心的梦里的一切竟都与她无缘。 孩子?孩子只能送人。 是轮回,是报应吗?文静自己都还是无根的“小伞兵”,备尝流离之苦,还要将一个更弱小的生命交付陌生,交付流浪。 熄了灯,依旧是无眠。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
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
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
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
他们都老了吧?
他们在哪里呀?
我们就这样
各自奔天涯
啦...想她
啦...她还在开吗?
啦...去呀!
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文静在手术室生产时,亦敏在门外等候。文静没叫喊,连泪都没有流。 她想起那个傍晚,躺在寝室,谁也不开灯。八个人的屋子静成了坟场,埋葬着刚绽放的蒲公英,和亦敏一起考河大的期盼和约定。 亦敏没听到文静哭喊,自己却哭了。先是小声的呜咽,后来终于控制不住,放声哭起来。 人都会在经历一些事后长大。亦敏就是那晚在医院走廊上哭过之后一下子长大了。 那晚,亦敏在日记中写道:总以为成熟是蝶破蛹而出的美丽蜕变,却不知道,每一步挣扎着走向成熟,都有着撕裂的疼痛。可是,蝶经过苦难后有美丽结局的安慰。我美丽的文静,也会在蜕变后找到自己美丽的结局吗? 想起前天晚上给瑞打电话。不小心拨错了一个尾数,打成了别的寝室。 “找田瑞。” “哦,那个同性恋啊,打错了。” 亦敏愣了一下,忘了说谢谢,也忘了挂,听见电话那头一个女生说“又一个怪胎呀”,接着一阵哄笑。 “瑞排斥男生,这么说,她知道自己身世了。”重男轻女的习俗让三个同病相怜的孩子刚懂事就学会彼此温暖,可是在长大之后仍摆脱不了支离破碎的结局,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安排?真的是命吗?亦敏一夜无眠。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
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
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
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
他们都老了吧?
他们在哪里呀?
我们就这样
各自奔天涯
啦...想她
啦...她还在开吗?
啦...去呀!
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想起小学后山的蒲公英,漫天的“小伞兵”…… 忽然,她害怕了。渴望一种生活,一种在阳光下慢慢开放,慢慢舒展青春的日子。 或许,这也是瑞和文静期望的吧。三个人中,总得有一个人这样活着。 男友在绿丛中几经回转,找到了亦敏。 “亦敏,你看的是什么花?” “蒲公英。” “摘了送你吧。” “不。这是它一生最美的时刻,过了花期就只剩下苦难了。” 男友笑。亦敏却颤了一下:所有很像蒲公英的生命都注定流浪,注定无根吧。 昨天晚上他再次送亦敏时,亦敏一反常态,主动提出和他交往。他喜出望外,觉得自己的春天到了。 穿过铁塔公园的紫藤萝走廊时,经了狂风的粉紫色花落了一地,间杂在枯枝败叶间。 男友说:“天然的悲剧背景,拍伤感DV是个好地方。” 亦敏笑了:“怎么会?你看,它们落在一起。死也死在一起的生命是幸运的。至少,比蒲公英幸运。” 说到这里,亦敏想起已失去联系的文静和远在异乡的瑞,忽然转身,把刚才小心呵护的蒲公英踩倒,用脚尖拧成了绿浆。 男友吓一跳,从背后抱住亦敏:“别这样!蒲公英会疼的!” 亦敏挣开他,坚定地说:“不!它们会快乐的。” |